第五百零七章 腌笃鲜(十七)
“当然不会。”长安府尹想也不想便道,“旁的道理什么的便不说了,单‘政绩考核’四个字,本府就过不了朝廷那关,早被革职查办了。”
“可这乡绅没有‘政绩考核’四个字。”林斐说道,“这刘家村半死不活的,没有上峰亦没有朝廷来治他的罪!”
长安府尹听到这里,下意识的拧起了眉头,半晌之后,才道:“所以治理百姓是官员的责任,而非这些地主乡绅的责任。”说到这里,他再次忍不住摇头,道,“让地主乡绅来治理百姓,这百姓能舒坦那才怪了。”
“是啊!”林斐点头,说道,“纵使那乡绅的手腕看起来极其厉害,又深谙人性,将百姓玩弄于股掌之中那么多年而令百姓有苦难言,还将百姓驯化的会自发的对外粉饰太平,维护所谓的刘家村的‘脸面’,这一番治人的手段委实高妙,可撕开那所谓的‘脸面’,这刘家村却是已病入膏肓了。”
“所以治理百姓的是官员,不是乡绅。”长安府尹肃了肃官袍,说道,“玩弄人性、操控人心再厉害也不过是虚伪的表象,百姓却是实打实的要过日子的。”
“我大荣要的繁华是真正的繁华,是日常过日子能体会到的切切实实的真的好日子,真的繁华,而不是那在戏台上唱出来的、粉饰出的镜中花与水中月,看得到却摸不到。”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眉头拧的更紧了,忍不住再次嘀咕了一句,“怎么能让这等玩弄人性的乡绅来治理百姓?”
“我长安府如此繁华,除却本身便身处京师繁华之地外,这些年出了旱灾,本府要治!节假日人拐子拐走百姓孩童,本府要管!这集市菜蔬价钱上涨这等小事本府亦要管!诸如此类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胜枚举,”长安府尹说道,“本府确确实实的是做了事的,反观那乡绅治刘家村又做了什么了?”
纵使知晓自己做的这些,对面的林斐这等明白人都知晓,可长安府尹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自己这个长安地界的父母官,至少在他自己看来还算得上称职的。
“所以,他从未出力治理过刘家村一日,那办村宴、立村祠还有修供车马通行的车马道的行为皆是放屁添风之举。”林斐说道,“一个未曾治理过的刘家村,叫他一根萝卜反复吊了那么多年,已算得掌控人性者中极为厉害的了。可再厉害,刘家村也只有一亩三分地,总有被吃干抹净的时候。眼下刘家村这状况,就是即将被吃灭殆尽,将被治死的时候了。”
看着对面仍然蹙眉不解的长安府尹,林斐笑了笑,继续说道:“那一手办村宴、修车马道的行为皆是借了村民的钱来办了自己的事,顺带还为自己赚了名,可谓借旁人的鸡,生自己的蛋。”
“真是个奸商!”听到这里,长安府尹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商户这等人在民间一向是毁誉参半的,其中虽不乏老实本分的商人,譬如陆夫人故去的父母那等人,却也不乏那等为人诟病的奸商,似姓童的这等将偌大的刘家村变成眼前这幅病入膏肓模样的童姓乡绅显然便是后者了。
“可若村民家里已没鸡了,该如何?”林斐看向长安府尹,问道。
看着面前长安府尹深深蹙起的眉头,林斐轻哂了一声,自顾自的把玩着手里那铜砌的马车摆件,说道:“我若是他,刘家村这里已榨不出半点油水的话,定是要想办法跑了。”
“跑了”这两个字一出,那厢的长安府尹便立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抬眼看向那厢神情平静的说出“跑了”两个字的林斐,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是如何脸不红来心不跳的说出’跑了‘这两个字的?”
面对长安府尹的质问,林斐笑了,他道:“大人听到这话会如此动怒,所以,我道大人算得青天大老爷了。”顿了顿,又道,“我只是说说罢了,可那乡绅却是真的要做的,他或许要’跑了‘。”
一席话听的长安府尹下意识的向被林斐拿在手中的摆置物件看了过去,看了片刻之后,他道:“即便这乡绅家宅大堂中摆置的并非价值不菲的文玩古物,只是些寻常的摆置物件,却也不代表他手头没钱了啊!”
“他手头有钱。”林斐掂了掂手里那马车摆置物件,说道,“这般精美的铜器即便不是什么文玩古物,却也不便宜。倒是刘家村这些村民,已实在榨不出油水来了。”
“到底只是耕种的村民,又能有多少油水?”长安府尹闻言,不解道,“本府这些年同乡绅打过的交道也不在少数了,这姓童的不似寻常乡绅那般靠向村民租赁田地,收取租钱过活,便是能捞油水,也不过是村祠里的供奉,以及日常那些巴结他的村民的孝敬罢了。”
“这两方,前者那村祠供奉的银钱用来修了车马道,虽是车马道,便利的是他自己,可好歹也是条道。虽下了雨不大方便,可村民日常不下雨的时候出行却也少绕了不少山路,算是能清清楚楚看到银钱去处的地方;至于村民给他的孝敬办的村宴,也进了村民自己的五脏庙了。”长安府尹算了算账,说道,“这姓童的自账目上看,清白的很,律法也不能拿他如何。除了确确实实玩弄了这些村民,又赚了名声之外,好似也没做什么旁的恶事了。玩弄这些村民虽说可恶,可律法之上却又确实不能拿他如何。”
“大人能看到这些,自是厉害的。”林斐听到这里,毫不吝啬的赞了长安府尹一句,说道,“可无利不起早,他费了这么大一笔心思,难道只是为了玩弄村民,看村民挣扎于泥泞中挣脱不得么?”
“这……本府便不知道了。”长安府尹说着,看了眼林斐,“不过林少卿在大理寺任职,当是见过那等纯粹杀人取乐之人的。就似你在路上走,不曾招惹过旁人,可有条狗却是突然窜出来,莫名其妙的咬了你一口一般。有些人玩弄人、杀人就是没什么道理的。这姓童的兴许亦是这种喜欢玩弄村民,看乐子之人呢?”
这话虽说听着似是在寻理由驳斥,可不得不说,这理由并不牵强,尤其大理寺遇到过的这等人也并不在少数。
“大人这话有理,有些人便是喜欢看旁人日子过得不好的,好似就能从旁人的痛苦中寻到快慰了一般。”林斐点头,说道,“这姓童的也未必不是这等人,不过即便姓童的喜欢看乐子,可这寻乐子之外,林某亦算了笔账,却是发现……这账目不太对!”
“哪里不对?”长安府尹闻言“咦”了一声,道,“若是这姓童的账目不对,有把柄了,本府倒是好名正言顺的办他了。”这话一出,林斐却是摇了摇头,道:“不是姓童的账目不对,而是这刘家村村民的账目不对!”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默了片刻之后,下意识的拧起了眉头,说道,“或许……这问题比姓童的自己账目不对还要麻烦!”
这话听得长安府尹越发糊涂了。沉吟了半晌之后,他开口坦言:“本府为官多年,也不曾遇到过刘家村这等事,是以也没有什么往昔经验之事可供本府考量的。”他道,“实不相瞒,你我谈话至此,本府也不知这刘家村村民除却兜里空空之外,还有什么账目不对的。”
身旁那小吏早在林斐开口提及“账目”问题时,便立时将刘家村的账本尽数翻出来摆置在案几上了,待自家上峰说罢,正要开口请林斐过去看刘家村的账本时,林斐却是摆了摆手,道:“这些账本稍后再看,不过大人自始至终未提账本之事,又说这刘家村村民同附近村落的村民一般不算特别勤快,却也不懒惰,可见这周边村落村民每年耕种所得的进项应当差不多。”
这些……看过账本的长安府尹自是知晓的,他点头道:“确实如此。”
“那问题便来了,”林斐说着,突地抬手指向村祠的方向,“常言道灯下黑的,这么大一座狐仙金身像杵在那里,大人看不到不成?”
一句话听的原本还有些云里雾里的长安府尹猛地一惊,待到反应过来之后登时一个激灵,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那不是姓童的供奉的狐仙?”
“最开始确实是姓童的供奉的,”林斐说着看向脸色顿变的长安府尹,说道,“可林某若是没记错的话,大人可是说了这狐仙像本不知是木头还是石头雕的。足可见,姓童的自己供奉狐仙像时,这狐仙像可是木石像。”
“姓童的自己供奉狐仙像时,狐仙像是木石做的;待到村民开始供奉了,那狐仙像便成金身筑的了,”林斐说到这里,看向那厢脸色一下子白了的长安府尹,反问道,“大人可信这么巧的事?”
不等长安府尹说话,林斐又凉凉的道了一句:“这狐仙的一身金装究竟是谁为它筑的?”
长安府尹听到这句话,只觉得此刻一股莫名的寒意自脚底生出,向全身四周涌去。
林斐看着那双唇颤颤,欲言又止的长安府尹,顿了顿,又道,“大人可不曾对我说过这姓童的出钱为狐仙筑金身之事。以那姓童的好赚名声的性子来看,若他出了这笔钱,定然早大声吆喝了。可先时大人从未提过这一茬,想来这笔钱当不是姓童的岀的了。”
“我还不曾翻过姓童的账本,不知大人可知这笔钱……”
话还未说完,那厢的长安府尹便摇头,开口说道:“这笔钱不是姓童的岀的。”他说这话时的声音虽平静,可那平静中带着些微颤意的声音,显然是在竭力压制着内心涌起的惊涛骇浪。
剩余的话已不消林斐提醒了,这钱既不是乡绅出的,又能是什么人出的?这刘家村上下除了乡绅同村民之外还有什么人?
“一座大佛金身像要多少百姓与富户出钱才修得起?”林斐说道,“我记得整个长安城所知的纯金打造的佛像除了城外国寺里有一座之外,别的寺庙之中皆不曾听闻。”
国寺那座纯金打造的佛像是大荣开朝时由无数宗室、富户、权贵出钱以及动用了前朝皇室的银钱修筑的,并未自民间收取银钱。刘家村这座一年壮上一圈的狐仙金身像又是哪里来的权贵富户出的这笔钱?
“这些村民……这些村民又是哪里来的这笔银钱让狐仙年年壮上一圈的?”长安府尹直觉不对劲,光看这阖村破落宅的样子亦知刘家村村民当是节俭了,可再怎么节俭,手头只有十两的银钱又是怎么节俭出百两,千两来的?难道还能变戏法不成?
“恭喜大人,长安辖下子民能自兜里变出银钱了,真真是可喜可贺!”林斐朝长安府尹抬手抱了抱拳,说道,“只是不知是用了什么办法,也不知能不能对外告知一二,也叫我大荣百姓人人习得那变钱之法!”
听着林斐一板一眼的说出那些话,长安府尹没好气的瞥了林斐一眼,道:“林少卿莫开玩笑了!你我皆知,变戏法的事是假的。这银钱又怎会凭空变出来呢?”说着,口中不住喃喃,“也不知这群村民是自哪里弄来的银钱。”
“这些银钱也不知是什么来路,”长安府尹口中来回重复嘀咕着这句话,接过身旁小吏递来的帕子随手擦了擦额头,待看到擦了一遍额头,被汗水打湿的帕子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沁出一头冷汗了。
“兴许是童大善人大发慈悲借的呢!”一旁的林斐适时的说了一句。
“林少卿莫说笑了,你我皆知这姓童的是个什么货色,他哪里来的慈悲?”长安府尹摇头道,“他怎肯借?喏,要借也是高利的借……”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向一旁那小吏看去。
那小吏见状,忙道:“大人,并不曾听闻这些村民向童老爷借钱了!”顿了顿,又道,“待属下回头再去问问那些村民可向童老爷借钱了,再来回话。”
长安府尹点头,却听一旁的林斐再次开口了:“我等官府办事需严谨,是以还是要打听清楚,得个确切答案的。不过我若是那姓童的,漂亮话会说,银钱却是一个子儿都不会借给这些村民的。”
长安府尹听到这里顿时一阵默然,顿了片刻之后,他斜了一眼林斐,道:“我倒是忘了,林少卿天纵奇才,若是当个奸商的话,这姓童的指不定还要甘拜下风。”说到这里,不等林斐开口,他便催促了起来,“林少卿且说说若你是那姓童的,为何不借钱给这些村民?且又要如何指点这些村民变出银钱来?”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