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九章 红薯年糕(七)
长安府尹又灌了一口掺了‘酒意’的牛乳茶,握着牛乳茶杯的手势也从原先的握茶杯改为了捏‘酒盏’,他抬眼看向说话的林斐:“本府倒是明白你说的刘家村这根萝卜实则已被那乡绅吊没了的话了,眼下的刘家村村民面上看着是被那‘乡绅公子夫人’的利益所诱,可这些年一直被那乡绅的空口漂亮话吊着,与其说是被利益所诱,不如说这刘家村村民是被眼下的两难处境逼迫的不得不为而已。”
“为利益所引诱与被处境所逼迫到底是不同的。”林斐说道,“这乡绅既然要玩弄人性,便要让刘家村村民发自内心的真心供奉,虽眼下的刘家村村民面上看着是如此的发自真心,可……观那刘老汉夫妇的表现,你我皆知,就连这真心也是演的。”
至于什么才叫真正的管住了心……
林斐轻哂一声,话题一转,又说起了那画的饼之上:“那漂亮话加各种理由的搪塞半年复半年,我若是他,定是不会反复用的,每种理由都用过一遍,瞧着那子弟已开始动摇,即将不信任自己,只表面工夫了;便会当真给他一点,却不是那张完整的饼,可能是一小块连塞牙缝都勉强的饼碎,又或者他要的是饼,我给他一点加了蜜糖的水,几粒饼上缀的芝麻,几粒花生,几粒瓜子这等事物。”
听着林斐口中画出的饼连那饼上缀着的吃食都说上了,长安府尹忍不住再次瞥了他一眼,道:“还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继‘吃相’,‘卤水点豆腐’之后,又开始画那‘饼’了。”
“吃的东西日常接触,众人皆容易理解!”林斐笑了笑,继续说道,“就似家里办了宴席,客人还未来,可家里的孩童却等的嘴馋了。客人未到不能先开席,可孩子又不似大人那般有这么好的耐性,有些大人便会拿筷箸去糖罐里蘸些糖,让孩童尝尝那糖的滋味,鼓励孩童再坚持坚持就有饭吃了。”
“好一句再坚持坚持就有饭吃了!”长安府尹倒吸了一口凉气,拍了拍案几,说道,“所有推脱理由都给了一遍之后,便给个不痛不痒的闲职让那原配家中子弟解解馋?”
“大人果然是明白人!”林斐闻言,笑着说道,“这给出的闲职便是‘告诉’对方我确实是在给你办事了,你且等等。”
“这便厉害了!”长安府尹如捏酒盏一般捏住了手里的牛乳茶杯,抬眼看向林斐,“就拿你那宴席的话来说,便是家里的父母长辈说上千百句‘要懂事’‘要等客人来了再食’的话于那嘴馋的孩童而言,都不如这切切实实入了口,尝到的甜味管用!”
“这给闲职还可从那等最闲的,升迁无望的闲职开始给,给了闲职之后再将那所有推脱理由半年复半年的皆用上一遍;如此一番又是三五年,之后再给个闲职,比起原先那等要略好些,就如原先给的是几粒芝麻,眼下给几粒略大些的瓜子,而后又是半年复半年的推脱,三五年一过,从瓜子再改为略大些的花生,之后复又如此,待能吃到一小块连塞牙缝都勉强的饼屑时,约莫十五年光景过去了。”林斐淡淡的说道,“这还只是饼屑,后头还有指甲盖大小的饼,而后那指甲盖大小的饼还可以每几年大上一圈,待给到当初说好的那张完整的饼的一半时,又约莫十五年过去了。”
“好一个回回给回应,每次都是‘你是良才’的夸赞外加一番推脱,还每隔个三五年都能有些‘长进’!”长安府尹听的直翻白眼,拍着案几说道,“三十年过去了,那当年的少年子弟若是子嗣丰些的,都能当祖父了,结果才吃了半张饼!”
“那能被原配家中挑出请求帮忙提携的子弟必是一族中最厉害的那等,可说是每一代中的翘楚,结果到了当祖父的年纪,才食了半张饼!”长安府尹没好气的说道,“似这等请求提携年轻子弟的最开始的位置必不会高,多是个九品大小的品阶,一张饼是九品大小的品阶,一晃到了当祖父的年纪,才是半个九品大小的品阶……”
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瞥向林斐:“本府刚入仕时便是九品芝麻官,那半个九品……差不多当是我衙门里的老师爷了!”
“话说的漂亮,事情又确实是一直在办,结果办了三十年,‘良才’在当祖父的年纪终于被提携成‘师爷’了!”长安府尹拍着案几连道“好好好!”
“这世间事,‘岁月’二字是从来不会给任何人留情面的!”林斐掀了掀眼皮,说道,“这般一直‘拖’,瞧着只是搪塞,可这一拖,将少年拖成白头翁,拖走的可不止是时间,也不止是年岁,更是前途与少年时的’一腔热血‘,当祖父的年纪方才开始发力的,这世间可谓难能一见。更遑论多数人也只是普通人,这般拖着,等同是直接将原配族中子弟耗走了前途,且还能让那奸夫在原配家中的地位更稳了。届时怕是其不止是在原配家中抬起头来了,且整个原配一家都要仰仗于他了。那解语花的问题还会是问题么?”
“莫说一朵解语花了,便是两朵,三朵……十朵都不成问题!”长安府尹说着看向林斐,“到那时那原配一家的情况怕是同如今的刘家村类似了,因为都要仰仗那奸夫赏饭吃了!”
“这法子坏便坏在堵了族中子弟旁的可能,将一族所有能仰仗之势尽数系于他一人身上了。虽原配一家是官宦之族,刘家村上下皆是些寻常小民,可届时两方的做法怕是也不会有多大差别!”林斐说道,“刘家村村民被处境所逼迫,演着真心供奉;这奸夫若是当真如此做来,温水煮青蛙一般‘断’了原配一家所有得势的可能的话,这原配一家届时定也是要’演‘着同这好女婿之间的感情和睦的。毕竟仰仗尽数系于他一人身上,情势便能逼得他们不得不演了。”
“真入了这陷阱,便没有退路了!管他曾是多体面,多清高之人,哪怕被人当着面点破自己被摆了一道,也只能装作听不见,听不懂……岂不正如这刘家村村民一般?”长安府尹说着连连摇头。
“自是如此。”林斐点头,见长安府尹在那里直摇头,没再说这原配与奸夫之事,话题又回到了刘家村之事上,“我方才所言的要给些加了蜜糖的水、几粒芝麻、几粒花生这些,不止是因为那原配家是官宦之族,吃穿不愁,空口许诺个几回便骗不下去了。而是此事既是骗,既能骗到那被骗之人,自是这被骗之人有所求,想要那张画出来的饼而已。”
“如刘老汉夫妇就有所求。”林斐说道,“村里觊觎那乡绅公子夫人位置的有,家中有个清秀些,能与刘老汉夫妇闺女在相貌之上比一比的求的便是此。可除此之外呢?虽刘老汉夫妇念叨着全村都在觊觎他闺女的乡绅公子夫人之位,可于这些村民而言,能争上这位子靠的是脸。那些生的不怎么清秀甚至可说丑陋的,虽说也惦记着这位子,却也知晓按相貌排下来,轮到自己闺女也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是以光你我面上看到的这根乡绅公子夫人的萝卜,即便是乡绅手腕高明,将全村人都架在那’会做人‘的三字的火堆之上,却也只管得住他们当着乡绅的面演一演’全村和乐‘,而管不住这些村民在背后念叨腹诽那乡绅的。”
“便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那等自幼受诗书礼仪教导之人若是遇上了急事也是管不了那么多的,难免当众失态;更遑论这刘家村的村民?”林斐说道。
想起刘老汉夫妇同赵大郎夫妇当着自己和林斐的面不重样的问候对方祖宗的破口“对骂”,长安府尹深以为然,他道:“刘老汉夫妇还算是舔到两口甜头的了,那等一点甜头都不曾舔到的,竟是背后不骂那乡绅,不问候那乡绅祖宗还真是稀奇了!”他道,“以本府同村民们打了这么多年交道的经验来看,空口许诺顶多也就拴住那些村民一两年而已,这还是那乡绅的手腕极其高妙的情形了。多数百姓性急,没有那么好的耐性,也没有那么好的品行的。”
“那些空口大道理,不论是所谓的’恩义‘也好,还是’眼光需长远‘的劝谏之话也罢,都是劝谏时听的脑热的很,感激涕零的。待过后,一般几天工夫就抛到脑后,而后照旧了。”长安府尹摇头道,“这些事本府还不曾细想,不过你一提,我倒是想明白了。于那原配族中等候提携的子弟而言,空口讲道理还能搪塞一二。于刘老汉夫妇这等眼看自家闺女极有可能吃到这’乡绅公子夫人‘萝卜的,能忍久一点。于那等家里闺女生的不好看,不大有机会进乡绅家门的,空口许诺却是没有用的。这根’亲家‘萝卜,自家闺女排不上号,自是等同没有。如此……于这些没有这萝卜的村民而言,又是如何忍的了不在背后骂那乡绅祖宗的?”
“所以我道这乡绅太贪了,不肯多放几根萝卜出来。”林斐说道,“若是多放几根萝卜,将这刘家村村民上下所求都能照顾到,更体面且不说,刘家村的这出大戏便还能继续唱下去了。”
“那狐仙的金衣难道不可能是乡绅放出的萝卜?”长安府尹闻言,想了想,说道,“譬如乡绅拿借钱这件事当萝卜,吊那些家里生了个丑闺女的村民?”
“他如此贪婪,又怎么可能借钱与这些根本还不起钱的村民?”林斐摇头说道,“担保也不可能,这乡绅又贪又精明,如那用油浸养过,炒起菜来不沾的铁锅一般,又怎么可能让自己身上沾上这等是非官司?这些村民手头哪来的银钱来还钱?”
听着那“油浸铁锅”的比喻,长安府尹再次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他看了眼林斐,又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之后,说道:“如此的话,吊着那些家里生了个丑闺女的村民的萝卜又是什么?”
“当同那金衣有关!”林斐想了想,说道,“且能吊住那些村民的萝卜必是利益,所以这金衣必是对村民有利可图的。”
一席话听的长安府尹的眉心本能的一跳:“所以,他们哪里来的银钱铸的金衣?又哪里来的法子靠那金衣获取银钱?”他拍了拍案几,道,“变戏法吗?”
“变戏法的本质是障眼法,障眼法便是欺骗自己这双眼。”林斐思索了片刻之后,说道,“这刘家村上下之事皆逃不过一个’骗‘字,兴许……这身金衣亦是如此。”
只是这金衣用于获取利益的法子……林斐垂眸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还是摇头道:“所知之事还不够多,暂且不能随意猜测。但这身金衣的来处应当绕不开一个’骗’字!”想到在村祠时所见的被山风吹的摇摇晃晃的金身狐仙,林斐又道,“既是骗的,假的,便总有被风吹倒的那一日!”
……
在府衙的书房里,面对面前这个机灵的小吏,将同林斐商议之事从头至尾回忆了一番的长安府尹叹了口气,忽地低头瞥了眼身上的绯色官袍,笑了:“果然,着这一身红袍的皆非池中之物!”
大荣律法规定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着红袍,且不是所有三品官员皆能披的,其中种种规矩限制颇为复杂,是以想披上这一身红袍绝非易事。
只是于多数人而言,并不知晓这一身红袍的真正份量。
能读懂他与林斐二人皆配得上这一身红袍的,其眼见必然不凡。
叹了口气,看着面前这个办事机灵的小吏,长安府尹忽地来了兴致,指了指自己案几对面的蒲团,道:“坐!”
上峰这般明着要求自己坐下,一副将要指点自己的架势看的小吏激动不已,知道这等机会难得,遂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坐了下来。
待小吏坐下之后,长安府尹便开口将先时自己与林斐关于那原配、奸夫的一番攻守应对之事对着面前的小吏说了起来。
……
那厢的大理寺公厨里,林斐亦是做了同长安府尹相同的事,不过面对的不是一个小吏,而是将外头的温明棠、汤圆、阿丙以及小书童墨香一同叫了进来,连带着面前的虞祭酒,说起了他同长安府尹所说的关于原配与奸夫的那一番攻守应对之事。
汤圆、阿丙以及小书童墨香听的似懂非懂,只觉两人‘厉害’,虞祭酒同温明棠却是将事情完全听懂了。
待林斐说罢之后,虞祭酒冷哼了一声,先道了句:“我便知长安府那位不是省油的灯!”之后便看向林斐,问出了先时他同长安府尹没有答完的那个问题,“你既已给出了一番那奸夫的应对之法,又为何在说出那一番应对之法前那般肯定的说‘没有应对之法’?”